1.
姜维收到录取通知那年,导师诸葛亮在天水商业街盘下了一间店铺,取名卧龙阁。
原意仅是将云游半生所阅有感的书籍陈列于此,后因所学领域甚广,慢慢也引进了不同年龄段的书籍。再后来索性申请营业执照,办了家书店。
诸葛亮在姜维二十岁生日那天将剩下的两把钥匙交给了他,叮嘱着责任经营,由一方书海观人生百态,也算是变相社会实践。
嘱咐完后导师就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,忙于种种阅历体验。姜维听得旁人说,有时是撰稿写作的编辑,有时是某电台的军事理论家,有时还会登上报纸慈善基金会负责人名单。
于是姜维怀着满腔崇敬,守着导师留下的精神宝库开始了学习生涯,涉猎甚广,终日与书为伴。并对导师的教诲深以为然,诚信经营良心店家,把这一亩三分地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环境装修总体采用护眼森林系,为隔绝嘈杂将墙壁也进行了减噪处理,堪称商业街纸醉金迷的一股清流。
安谧的氛围与姜维认真的服务态度赚得了好评和口碑,回头客络绎不绝。女孩子被这种森系风格俘获芳心,三三两两地聚在青春校园文学旁,衣袂如云,低声探讨着书中温馨暧昧的内容,目光顺着一排排令人眼花缭乱的书柜,如燕般小心轻快地掠过柜台内专注读书的姜维,怀着少女的羞赧,用墨香浓郁的书籍掩住绯红的脸颊。
店内帮忙的夏侯霸穿梭往来,不禁将所见所闻如实汇报。姜维正做功课,不咸不淡地听后点头应声,抽张草稿纸接着演算。
“伯约,如果不是等着答案,我一定现在就要说你是复活岛上的石像。”夏侯霸痛心疾首,颇有种自家猪不会拱白菜的挫败感。
“你先写着,我去擦里面的书柜。”姜维把资料平推,起身捞着抹布走向最里。那是间鲜少有人问津的储藏室,屯着不少诸葛亮逛夜市地摊古玩市场淘回来的旧货,纸张薄脆,不对外租借。
与其说这是家名不见经传的书店,倒更像是藏宝阁,里面的东西被买下虽多半是合眼缘,但出于种种职业第六感,旁人看不出门道的东西也是自有说头。
越往里走书的分类也越冷门,因而姜维没有及时搬靠墙长椅。他想起曾经进来整理书库,在光线偏暗的墙边看到年龄与他相仿的青年正席地而坐,捧着一本《书林藻鉴》苦读。于是姜维停下来说暗处读书对眼睛不好,外面也有长椅可供休息。
青年闻声抬头道:“外面吵,不利于感悟思考,多谢费心。”暗光中那双眸亮如寒星,透出凛凛锋芒,以至于姜维愣了半天才有所反应,点头离开。
是个特别的人,他想。
出于热心店长的责任感,姜维隔天便在青年曾坐的位置放了折叠板凳和充满电的LED灯。
事实也证明对方领了他的好意,在当面还书时淡蓝色的便签纸从页中探出脑袋,上书“多谢费心”,与那天所言相同,姜维不禁微笑,摘下来夹进笔记里。
此后这似乎成为了两人的默契。偶尔钟会在晚课后来店,因人甚少,也会把书拿到外面光线明亮的长椅阅读。
姜维坐在原木柜台内,静静地看着离他不远的青年,暖色的灯光柔和了他全神贯注的侧脸。
导师曾说过,于细微处见人生。姜维抽屉便时常备着素描纸笔,闲来无事根据店内百态练习一二。
当姜维抱着画板又摘下一张素描,数了数这个月的作品,发现十张有八张是青年俊逸而角度不同的面庞后,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。
姜维是个智商情商无论何事均保持在线的人,也懂得怎样调节自己的心情,有种看破波澜的处变不惊。
难得地,他觉得有些东西不够用了。
2.
钟会爱书,儿时家里经常堆得很满,例如母亲让背过的四书五经。钟会又天资聪颖,书读过虽不说即刻成诵,也八九不离十。
久而久之,家中占地面积也因无处不在的书而堪忧,望如鸡肋,弃之可惜食之无味。堆着浩如烟海,终于在钟会赴外地上大学后打包整理统统进了慈善机构。
钟会性情矜傲,朋友圈也不算太广,连原本八个人的宿舍最后也活生生住成了和王弼两个孤家寡人。而且听说其他六个都找到对象搬出宿舍双飞去了。
钟会对此表示王之不屑,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,谈恋爱不如学习。
生活费不能都用来买书,按照以往经验那太奢侈浪费。后来机缘巧合之下,被王弼猝不及防地安利了离校不远的卧龙阁,先是扬眉惊讶这种繁华地段竟然会有苦行僧一般的门店,后来几次路过也顺道浏览,发现店面设计纵深空间很有感觉,越发深入观察后更暗惊于内部藏书的丰富。
摸把兜,钟会登时就办了整年借书卡,在里面书架挑了本《书林藻鉴》。
钟会看书重于气氛境界,放他学毛主席在菜市场读书怕是不成的,于是尽可能避开外界干扰靠墙而坐,但因光线略暗也不免感觉眼睛酸涩。
“你好,暗处阅读视力可能有所下降,外面有可供休息的长椅,不妨移步。”
温润清朗的男声突兀却恰到好处地响起,钟会闻声抬头,来人双手撑着膝盖,前襟上别着店长的铭牌,眉眼间温柔而盈着笑意。
视角原因钟会总感觉是路边被遗弃的小动物缩在纸箱里,看着对面半蹲下的俊朗青年,伸出手真诚地对自己说“愿意和我回家吗?”
七情六欲不如学习,钟会潜意识里强制刹车,顺便尽可能委婉地拒绝。
对面的人多停了一会后点头说好,便消失在层叠的书架中。
只是钟会清楚地记得他身上氤氲着清淡的皂角气息,是比家内燃的安神香还要使人沉静的东西。
当天在内部待到晚课才离开,包里还墩着那本《书林藻鉴》。
第二天的午休,钟会抽出时间又来店内打卡,直奔里面昨天曾坐的位置,却意外发现了靠墙的折叠板凳和满电的LED灯。
脑海中又闪现出昨天短暂的对话框,毫无疑问这是特意为自己而准备的。
面上不言,心底却不禁柔软几分,护眼灯光为他在书海里的遨游保驾护航。
待到再次当面还书时,书页里便夹了张淡蓝色的便签纸。
没指望那人会发现,就算发现了也只是书签而已,书签。钟会这么安慰自已,但这理由毫无说服力。
偶尔晚课打卡他也会到外面长椅上读书,离柜台后的姜维不过十米左右。
英才的直觉从来很准确,就像他会发现姜维拿自己当素描对象,一画就是数分钟,起初视线还比较隐蔽,到后来就好清纯好直接好不做作。
值得在意的是钟会发现自己并不反感这种被侵犯肖像权。
虽然还记得当初宿舍卫瓘拍他起床气实况,被连人带手机给怼出了门。
他有时在里面的书柜也会稍微留意外面的动静,就好像女孩子们轻声细语探讨柜台后的姜维今天换了件白衬衫,偶尔晚上来店里的夏侯霸毫无顾忌地搭着姜维肩膀说些段子,再好像他边护理保养各类书籍,边与身旁的客人交流自己的读书心得。
钟会是个比较清高自我偶尔放荡不羁的人。如果他要读书,不是沉醉不知归路,就是享受字里行间光阴流动,与外界的人事物难以兼容。
但渐渐地,他觉得有些事情超出英才教育范畴之外了。
3.
钟会晚修自习后准备回宿舍,到楼下后却摸不到钥匙,这才后知后觉自己换了件外衣,索性上楼敲门,过了五分钟无人回应,倒是隔壁宿舍的司马师开门探头说王弼今天请假。
“想想这人最近每天都打两份饭乐颠颠地往外跑,八成是有了。”钟会丝毫不考虑话中歧义带给对方的震撼,冷漠地转头下楼。
到街上时已是将近十点,大部分店铺均已落锁,唯有居民楼零星灯火。寻思着实在不成就到自家兄长的公寓沙发对付一晚,但少说需要长途跋涉两个小时。
刚立下宏伟蓝图尚未实践,破空一声惊雷就打断了钟会的计划。
夏雨频繁而猝不及防,钟会毫无防备就被瓢泼大雨照顾了一遍,他站在公交车站遮篷内极目远眺,雨幕中周遭景象朦胧不已,仿佛张岱看西湖。
待雨势渐小,钟会仗着5.0的飞行员视力成功窥得远处仍有店铺尚在营业,便抓住机会顶包一路狂奔,想着这朝向光明的奔跑是寻找自己逝去的青春。
钟会带着一身风雨闯进店内时姜维正在擦拭外面的书架,看到他这般情况,下意识的“欢迎光临”也转成了“你还好吗”,放下手中的湿棉布便去接那人手中的提包,把多少沾湿的课本等统统平铺放在柜台上,引钟会坐至一旁长椅。
姜维径直进了柜台边深绿色的门,拿了条尚未开封的毛巾递出来:“晚雨来急,店就多开了会儿。”
钟会道谢,拆封后坐在长椅上擦头发,水珠饱和后下坠。鞋底花纹从刚拖好的门口地面延伸至长椅,姜维却并没有半分不快。
他不知何时又进了屋,出来时将手里的电吹风接上插座,暖风徐徐干燥着被雨水湿附的校服。
“颍川艺校。”姜维手法娴熟地控制风温,顺便关注到了前襟的铭牌。钟会正欲点头,那人又说:“冒昧一猜,可是书法系?”
钟会擦头发的手兀自一顿,讶异之余下意识道:“同校?”
他看着对方,努力在记忆中的公开课上搜索这样一张英俊沉稳的脸。面上有些发热,不知是吹风机的烘烤,亦或是旁的什么。
“并非,登记表内,唯你几乎将名家书法借阅个遍,借书签字也令人过目难忘,”青年笑道,“天水体校,姜维,字伯约。”
钟会接受逻辑处理后不禁暗叹这人见微知著,但也难怪来了这多回毫无印象。
头发将干,衣服的潮湿也不再令人难以忍耐,钟会本准备告辞,摸兜才想起没带钥匙,连想拿小号离间王辅嗣和他对象的心都有。
“雨怕是要下整晚,钟同学不妨于此留宿,算是会员福利。”
姜维看着他一系列动作心领神会,降下了卷帘门,将“正营业”木牌反转为“已停业”面挂好后回身邀请道:“师娘每晚送来的饭菜量总是较多,维还未来得及动筷,钟同学不妨一同可好?”
钟会本想婉拒,但对上那人明亮友善的双眸,话到嘴边却鬼使神差地变成了“钟会,钟士季。”
于是姜维笑意更甚,推开柜台挡板进入了深绿色的门。
里面倒是别有洞天,五十平左右,基本居室配置齐全。陈设简单,完全符合社会主义建设下单身青年的所有特征标准,被褥整齐校服规矩。
姜维摆出碗碟,招待钟会先入座,自己又回厨房忙活一阵端出碗姜汤。
“士季,淋雨沾了湿气,姜汤驱寒。”
钟会早已对这种自来熟的态度免疫,捧过碗试探性地抿了一口,没有想象中的过分辛辣,想必是那人有心加过糖。
正神游物外,便听得对方坐在一旁好整以暇笑着评价:“士季,天然卷很适合你。”
喝茶喝水喝姜汤,忌走神出神心猿意马。
这是钟会亲身感悟的教训。
姜维看着他喝完最后一口后把肺都要咳出来的架势,忙不迭地给人拍背顺气。
好番折腾后终于正式开餐,两菜一汤,饭量却大得惊人。
钟会试探性地伸筷,微量味足的辣椒步姜汤后尘,彻底驱了周身仅存的寒气,拍黄瓜的清口又不会破坏猪耳朵的油性,加之淋雨饥寒,很快便放下局促大快朵颐。
姜维不动声色地把碗又往前推了推,嘴角噙着笑意,只觉在导师四方云游后,屋里难得温馨热闹。
两人用过堪比夜宵的晚饭后已是直逼零点,即将迈入修仙境界,收拾的碗筷便暂时堆在水槽里明天处置。
皎洁的月光随灯熄灭而悄然入室,于床边洒下柔和清辉。钟会认床,换了陌生环境有些难适应,便睁眼打量身旁近在咫尺的姜维。
他的呼吸平稳,睫毛投下阴影覆盖眼睑,额前几缕发随意却不凌乱地歪着,被月光笼罩的面庞显出如羊脂玉般温润的颜色。
清淡的皂角香徘徊在身侧,一如初逢时令人心安,想在他忙碌于书籍中时,也合该是这般沉静的,面庞棱角分明,性格宠辱不惊。
月光的清冷在钟会印象中多半会联想到“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”,但不知为何,观今夜月色蓦然所悟,竟是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。
困意渐上涌,不知何时便坠入梦谷。
4.
生物钟六点便让钟会醒来,姜维仍在睡着。钟会正欲起身,腰间的桎梏却令他难动分毫。这般情景纵是聪敏夙成如钟会,也不免大脑当机。
反应过来自己被身旁这个道貌岸然的家伙搂着睡了一晚上后,有那么一瞬间钟会是想把姜维切片放进锅里熬汤的。
好在理智战胜了冲动,看眼表觉得时辰尚早,便重又躺下。
钟会面庞白净,一有事多想或是饮酒过量就上脸。
睡梦之中不觉如何,但清醒后对于这种姿势只能用暧昧来解释。
姜维醒时看到的钟会,似乎只能用九分熟的大闸蟹来形容。
“士季,你哪里不舒服吗?”姜维还在心心念念昨晚淋雨着凉的事,探过身去贴上了钟会的额头。
“没发烧,还好。”姜维舒了微蹙的眉头,准备回退到安全距离之外时,钟会鬼使神差地亲吻了他的侧脸。
晨曦蔓入窗棂,安静地照耀着万籁俱寂的书社,此时空气中的灰尘,都像是夜空中明亮的星。
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沉睡,直到某一秒接收到柔软的信号才徐徐苏醒。好像经历漫长冬天的鱼从冰下浮上来换气,终于听到花开的声音。
5.
“伯约,爱情使人智商为负这个真理,在你身上得到了证明,”夏侯霸看着姜维把《朝花夕拾》和《资本论》塞进了青春校园板块后忍不住出声道,“鲁迅没法解释爱情,马克思也不能。”
姜维闻言后知后觉地把书抽出来,又塞进了旁边儿童文学板块。
夏侯霸一口老血没地方吐,觉得自己最近可能进了假店。
事实上两人除却那天发乎情止乎礼的早安吻后并没有实质性进展,只是姜维时常整理书会犯如同以上的低级错误,钟会可能是淋雨后遗症,不仅追回了自己逝去的青春,最近借阅的书籍也充满了人情味,但符合他的风格,比如《傲慢与偏见》。
夏侯霸不忍让这份尚未完全萌芽的感情断送在摇篮里,只好借着七夕将近,尽月老本分催着姜维打个电话问候一下。
于是姜维在夏侯霸以罢工为前提的怂恿下,拨通了钟会的电话。
“士季,愿每年七夕都与维晒书吗?”
夏侯霸边听边捂着胸口,提笔写了一行字。
“这个告白不是职业搬砖都不敢答应,伯约。”
对面的钟会停顿三秒消化信息量后作出了回答。
“嗯,值得考虑。”
6.
出人意料地,钟会隔天就搬着行李进店,把银行卡拍在了姜维面前:“房费水电费,王弼也马上搬出宿舍了,本英才不想垫底而已,别多想。”
姜维闻言便笑着从柜台旁起身,未在意不远处女孩们投来的灼热视线,探身覆上钟会的唇,并轻扣住对方后脑,逐渐加深。微凉的触感被捕捉,唇齿间极尽温柔。
此刻心事,以吻封缄。
“维的荣幸,士季。”
7.
……至于当晚卧龙阁上了头条热搜并且隔天营业额创下新高,就不是当事人能管的了。
非当事人夏侯霸表示:伯约士季,我拿你们当兄弟,你俩把我当苦力,良心不会痛吗?
fin.